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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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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也不瞧瞧今兒個是什麽日子,上院是你能來的地兒嗎?不要臉的東西!”

嬌聲怒斥之後,另一道清脆女音接著嘲弄道——

“繯姊姊,跟她認真做甚?她本就沒臉沒皮,本就不是個‘東西’,呵呵,她就是一只鬼娃娃呀。”

幾道年輕嬌脆的聲音此起彼落附和——

“沒錯沒錯,真是只鬼娃娃!誰長得像她這鬼模樣?臉白得跟紙似的,披頭散發像瘋婆子,還好意思說是咱們京畿顧家人!”

“鬼娃娃不要臉!”

“滾啊!哪兒來哪兒去,滾回去你的西澤巫苗!”

京畿顧府——這座當年由天南朝南天稱帝的太祖皇帝禦賜的一品軍侯府,隨顧家老侯爺以及子弟們在軍務與戰場上的奮進,而今顧老侯爺致仕,手中兵權盡卸,朝廷竟再加封一個超品“盛國公”名銜,國公之銜雖無實權,但足顯皇朝恩澤。

在一品軍侯府改作國公府並開宴慶賀的這一日,聖上更遣來自己一母同胞的嫡親兄弟——九王爺烈親王前來宣旨嘉禮,真真給足顧家臉面。

辦妥皇差,烈親王表面上未多逗留,卻是避開主人家與眾多賓客耳目,溜至這座大宅第的園內,瞧瞧所謂的絕妙之景。

據京畿傳聞,如今改稱為“盛國公府”的顧家宅第私藏著一處被譽為“三潭映月、虛實妙絕”的佳景。

是該看看。

而“月影獨賞”便如“茗茶獨品”,講究的都是一個“神”字。

石峰與假山層層堆疊,甚隱密的高處建起一座小亭,是俯瞰觀景的佳點,一身黑緞銀絲繡的正規朝服、頭戴親王珠冠的年輕男子一袖負於身後,另一手撚著一片葉子在指間隨意把玩。

面對當前景致,男子已在小亭中靜佇好半晌。

幾個小姑娘家不知因著何事,突然避到園子裏鬧起,聲音清楚傳來。

他隱在甚高的暗處,身形不動,神態幽然,原把底下吵嚷當作亂風過耳,與他無關,是直到“西澤巫苗”一詞落進耳中,他頭才循聲一側。

這一調轉,驟然間被月華鑲出了他半邊面龐,玉面如霜、孤高俊逸,僅僅憑這半邊容形,已然能抵任何絕妙之景。

此際居高臨下又處於隱密之處,他能輕易看清石峰假山底下之事。

隨意聽個七七八八,也能猜出下方是何景象。

然,能令他眉峰微動的是那名被六、七個小姑娘家“圍剿”的人兒,竟是那樣纖細的小小家夥。

值得玩味的是,小小家夥身板確實過分瘦小,但不弱。

氣勢半點不弱。

不僅不弱,還蠻橫強悍得很。

就聽幾個小姑娘一陣驚呼透急喘,紛紛往後退開一大步,顫聲道——

“絲雪霖你想幹什麽?說你是鬼娃娃不服嗎?你、你瞪什麽瞪?!”

纖瘦的小家夥原本蹲著,原以為是被誰推倒才匍匐不起,此時她猛地起身,才見她懷裏摟著一坨毛茸茸小物——是一只黑貓。

四足與尾巴毫無生氣地垂下,像死透了似。

“是誰?”覆額的發絲太長,幾乎掩去小家夥的上半張臉容,教人看不清眉眸,但那嗓音冷幽帶寒,問得一幹小貴女們脊柱發顫。“誰把黑子弄成這樣?”

她註視她們幾個,年歲和身長看起來明明較對方眾人都小,質問的姿態倒似上位對下位的模樣,沈靜睥睨著,就等著犯錯的人低頭。

這一幹小貴女,芳齡約莫介於十二至十四歲間,個個都是雙親捧在掌心裏養大的明珠,要她們乖乖認錯不啻是緣木求魚,此時還是眾人對付她一個,仗著人多勢眾,有誰鼓勇便嗆回去——

“什、什麽黑子白子的,下棋啊?鬼才曉得你說什麽!抱著一只死貓不放,沒頭沒腦就沖到上院來,你魔魘了嗎?都不知演的是哪出?”

較膽小的小姑娘被瞪得心驚,不禁拉拉姊妹們的手,低聲道——

“走了啦,別理會她,前頭正熱鬧著呢,她、她再敢往前頭來,幾位嬤嬤和仆婢會幫忙擋著的,要不還可以吩咐府裏護院,擋著別讓她過來。”略頓,瞧向年歲最長的那一位姊妹,語透哀求。“繯姊姊,咱們別理她,走了吧好不好?今兒個爺爺和各位叔伯們都那樣歡喜,府裏的人都開心著呢,做甚讓她攪了興致?別理會她了好不?那黑貓……欣兒瞧著害怕啊……”更令她害怕的,其實是摟著死貓不放的人。

“有什麽好怕?”身為眾小姑娘之首的顧玉繯甩開小姊妹伸來拉她的手,她不僅是顧家長房的嫡女,更是盛國公最喜愛的嫡長孫女,豈能在這一場對峙中不戰而逃?若在眾家小姊妹面前失了臉面,往後誰還願聽她差遣、奉她在上?

為彰顯氣勢,顧玉繯往前踏出一步,沖著抱貓屍的小姑娘揚眉道——

“是咱們弄出來的又怎樣?不是的話又怎樣?反正是再簡單不過的活兒,只要出張嘴跟底下人吩咐幾句,自然能把礙眼的東西除去,何況這只黑貓三天兩頭鬧得竈房不安寧,不是叼走水缸裏的活魚就是弄翻醬料,根本是人人除之而後快,它被弄死,額手稱慶的人多了去,物傷其類的也僅有你。”哼笑。“死貓配鬼娃,你倆可真是絕配不是?”

底氣恢覆,小貴女們紛紛露出幸災樂禍的笑顏,豈料小小家夥也緩緩勾唇。

那張額發過長的雪臉咧開那麽明顯的一道笑弧,露出的素齒很有森森然的氣味,令眾女驀然俱楞,便聽她慢悠悠道——

“黑子的確是死貓一頭了沒錯,可承你之言,我跟它也確實挺合拍,合拍到它即便死了都舍不得死透,說到底是舍不下我啊,只好還魂。”

顧玉繯微微擰眉。“你……什麽意思?!”

“就是字面上的意思。不懂嗎?”小家夥發出怪笑,不住地輕揉懷裏的貓屍。“黑子跟我說,就剛剛,它在我耳邊低聲說了,說它舍不得我,還說它即便死,也要把那些欺淩它、整弄它的人拖著一塊兒死,那才甘心啊……”說著,她忽地雙臂打直,把貓屍直直送到顧玉繯面前。“瞧!它來找你了!”

說時遲、那時快,黑貓喉中竟滾出淒厲嗄叫,身子朝前一撲!

詐屍啊!

黑影來得太快,伴隨可怖的駭然貓吼,顧玉繯驚得只知瞠圓麗眸,兩手不及擋、身子不及退,黑貓撲到她頭臉上,利爪唰唰兩下,她嫩腴臉蛋已然遭殃。

登時亂作一團。

詐屍的貓蟄伏太久、恨意沖天似,對付了一個還不痛快,立時朝第二、第三個目標物撲過去,連咬帶扒又帶抓的,整得一幹小貴女昏的昏、倒的倒,逃跑的還邊跑邊爬邊跌倒,尖叫伴哭聲著實熱鬧。

被遣開在不遠處廊下等候的婢子和嬤嬤們聞聲趕緊跑來,見小主子們驚得花容失色,再瞥見一府上下最為寶貝的嫡長孫女顧玉繯被劃花的臉蛋,幾個小婢子也跟著腿軟,嬤嬤們同樣嚇得不輕。

但,要抓住行兇的禍首才行啊!

結果為了揪住那只飛天跳竄的黑貓,仆婢們撲來撲去又撞作一起,還把兩、三個昏倒在地上的小主子們給壓狠了。

黑貓最終跳離那團混亂,輕靈影子拉出一道漂亮長弧,躍到屋檐上。

它回首俯瞰,貓眼閃動碧油油的詭光,小身子瞬息消失不見,如融進夜中。

“雪霖小姐——”一名嬤嬤狼狽地從地上爬起,她稱呼那個從頭到尾站在一旁看“熱鬧”看得樂呵呵的小家夥為“小姐”,口氣卻惡狠狠,目光想把人瞪穿。“你知道……這事不會就這麽了的,你、你知道的……”

“是那只貓死不瞑目,所以尋仇來了。”小姑娘兩手盤胸,冷笑。“我當然知道,這事想了,還得問問那只黑貓願不願意。”恐嚇的語氣令眾人心底又是一陣發毛。

“福嬤嬤別跟她扯,都什麽時候了,顧著小主子們要緊啊!”

“是啊是啊,別說了,要說就去夫人跟前說,有她好看!”

不一會兒,園子裏的人全撤光,仆婢們護著哭得梨花帶雨且嚇得渾身直顫的小主子,有喊著請大夫過府的,有急急忙忙趕去主母面前報知的……總之,全走掉了,只剩下小家夥一個。

她冷眼看著,不發一語,待眼前靜下,她忽而轉身往園內鉆。

她步伐迅速無半點遲疑,方向明確,溜進一叢造景用的瀟湘竹後,不覆再見。

打算逃嗎?想尋個地方避禍?抑或……還留後手?

“縹青。”觀景小亭內,靜靜觀之的年輕男子才掀唇,一道勁裝配劍的黑影已從暗處現身,恭敬立於男子身後。

南明烈將目光投向那片眾人所稱讚的佳景,淡淡笑嘆——

“百聞不如一見,這一見……欸,可惜了。園中三潭已經改造,雖匠心獨具卻少了自然野韻,可惜了這樣好的金秋皎月。”

“是。”身為暗衛的男子沒有任何異議。

身為主子的男子嘴角勾起。“卻幸得一場好戲。”

“是。”

南明烈的視線再次調往那處瀟湘竹叢,目中之色是僅有自己才知的沈吟,語氣更淡地道——

“去查個清楚。”

“是。”毋須主子多交代,暗衛身影倏地一閃,無聲無息潛進夜中。

獨佇在小亭裏的俊頎身影終於有所動靜。

南明烈徐緩踏下石階,丟開手中把玩的葉子,一手仍閑適負於身後,朝那處正隨風微微鳴動的竹叢步去。

竹叢後面是一條蜿蜒小徑,兩旁花木扶疏、石峰錯落。

若在白日經過,或者頗有景隨步移的氛圍,然此時夜中,無一盞燈火傍身,夜風送來,不住晃動的花木影子都有些鬼影幢幢的氣味了。

就在無數陰影交疊的圍墻角落,碧油油的一雙貓眼無辜眨動。

“黑子!”小家夥壓低的喚聲透出歡喜,三步並兩步沖過去。

她跪坐在地,黑貓頂著毛茸茸的腦袋瓜蹭了過來,“喵嗚——喵嗚——”的叫聲軟綿綿滿是依戀,與一刻鐘前那詐屍發狂的樣子完全是天差地別。

“誰讓你那麽饞嘴?貪吃鬼啊你,給什麽吃什麽,生冷不忌的,瞧,吃出事來了吧。”搔著黑貓鼓鼓的頰面和窄額,她叨念不停。“那些人見你成天往竈房裏鉆,那麽多雙眼睛盯著呢,設個陷阱逮你還不簡單?還以為自個兒當真神出鬼沒、來無影去無蹤嗎?笨蛋!”

“喵嗚……”可憐兮兮。

“裝可憐也沒用。”她輕拉貓耳。

“喵嗚……”

裝可憐還是很有用的,何況不是裝出來,是真的惹人心憐,於是心就軟了,她沈默下來,秀指仍溫柔順著貓兒的毛,好半晌才低聲道——

“不能怪你,不是你的錯,是你跟我要好了,那些人見有機可乘,才會拿你出氣,任憑你有九條命也不夠使的,不能怪你……是我不好,拖累你,才讓你這樣遭罪……那些人就想要我難受而已,我、我不想讓她們得逞的,但……呼……真的很難受啊……黑子……黑子……還是……不能陪我了嗎?”喚聲更加低幽,細小手臂收攏,把黑貓摟近頰面慢慢輕蹭,風裏忽而蕩開一股腥臭血氣,貓兒的喵喵叫聲變得好輕弱。

“對不起對不起,是我太慢趕到,太慢啊……要是早些得知,要是我腳程再練得好些、跑得快些,要是……

要是能把阿娘給的還魂丹早一刻讓你吞下,你會好的,會像吃壞肚子那樣痛一痛、吐一吐,把不好的東西吐出來就會好的,那是‘西澤巫苗’煉出的救命丹藥,阿娘留了三顆下來,能救命的,能、能……”略頓,想起什麽似,再啟唇,語調裏鼻音甚濃——

“我把一顆硬塞給老杜伯伯吃,一顆餵你,阿娘說能救命的,可病入膏肓的老杜伯伯僅活過來三天,你卻連半天都不成嗎?原來啊……呵呵,原來僅是回魂,那是還魂丹,不是救命丹,不能救命的……老杜伯伯回魂的那三天,精氣神比什麽時候都好,拉著我交代了一大堆事,他也知自個兒是要走的,沒法子在陽間久待,所以才那樣叨叨絮絮個沒完,放不下我啊……”

令人作嘔的腥臭味越來越濃,仔細去尋,原來是黑貓的口鼻流出濃血。

血混著毒,貓兒被餵了劇毒,不只口鼻,七竅都滲出血絲。

“喵嗚……”勉強蹭動腦袋瓜,像也放心不下誰。

“沒事的,會沒事的,不要怕,會沒事的……”雖然弄得臉上、肩上都是血汙,她依舊親親密密地摟住黑貓,不住低喃的話語像在寬慰這只陪伴她好些歲月的貓兒,又像安慰著自己。

“我帶你過去,去你喜歡的地方,那個我們都喜歡的地方。”

起身,她一手抱貓兒,憑著單臂和雙腿費了些勁兒才攀過墻圍,身姿雖不甚俐落,然以那樣小的年紀和過瘦的身板,能成功躍出高墻外已屬難得,瞧得出習過一些粗淺武藝,功底打得頗穩。

高墻外有幾棵樹,有一片起伏溫柔的坡地,不遠處是一幕細竹林。

她走進那片黑壓壓的竹林,在幽暗中沿著地勢一直往上走,風穿過竹林如泣如訴般嗚咽,黑影不住搖曳,她不為所動,直走到坡棱上的一方所在。

突然間,景致乍開。

深陷竹林當中,此時細竹將她完全圍繞,四面八方皆是方向,也都不是方向。

像自然地開了一小座天井,仰首去看,頭頂上的一塊寶藍穹蒼太美,尤其來了那一輪月,明光皎皎,清冷卻也溫潤,能勾引出無數情懷。

什麽“三潭映月、虛實妙景”?在暗中一路尾隨過來的男人眼裏,眼前這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的景色才稱得上佳妙,只是……

“嗚嗚……嗚嗚嗚……”哭聲飄出。

欸,在那一幹盛氣淩人的貴女與護主的仆婢面前,再強再悍都是硬裝出來的,到底……也還是個身板纖細、個頭小小的小家夥。

高大身影從暗處走出,走到受月光照拂的地方。

這時小家夥已拾來一小段枯竹和石片,努力挖土,挖挖挖,埋首使勁兒挖。

跟著,她扯裂自個兒的一只衣袖,把已然發僵的貓兒軀體仔細包裹起來,再虔誠地放進剛挖好的小土洞裏。

甫掩好土,在小墳上疊起一塊塊石頭向地靈母親祈福,她淚水禁不住奔流。

不再隱忍了,她幹脆放聲大哭。“嗚嗚哇啊啊——嗚哇哇——”

朝她走去的步伐先是一頓,被驚住似,幾個呼息之後才又徐慢靠近。

實在哭得太忘我,耳力向來靈敏的她竟然直到頭頂上的月光被一大片陰影掩了去,才驚覺坡棱竹林中還有其他人!

她沒有擡頭試圖看清,而是倏地朝一旁翻滾三圈,待拉開距離,她單膝跪地蹲踞,定住身子才揚睫去看。

是名男子。

感覺……很年輕,背光的身影很高大、很修長。

“你是誰?”她問得兇狠。

男子眼神亮得詭譎,是那片陰影裏最能辨明的部分,卻不明白他幹麽那樣瞧人,驚訝中還帶讚賞似的……簡直莫名其妙!

“你問我是誰,怎不先說說自個兒是誰?”

嗓聲清冷,語調裏似有若無揉進一絲軟意,在這般淒迷夜中蕩進耳裏,也許說者無心,然聽者意動……無端端想起爹娘,她家的那一雙爹娘皆是性情偏冷之人,在外人面前一貫地清淡自持,可兩個淡薄的人碰在一塊兒,卻能燒得天地變色,眼裏僅餘對方。

阿爹最愛輕彈她的額,偏冷聲音透出寵溺,逗著她——

“怎麽就有你這樣一個娃?哪兒蹦出來的?這熱火沖天的脾性究竟像誰?”

“像爹!像娘!就是……就是像爹也像阿娘啦!”

五、六歲時候的她總被逗得小臉通紅,焦躁急嚷。

後來才知,自己答得再實在不過,她的一雙爹娘深愛彼此,為對方燃盡命中所有火熱,那樣熾烈的情,終是造就了這樣的她。

她不語,卻聽他道:“不過,我知你是誰。”有意無意地停頓話語,直到她意會過來地微瞠雙眸,他才淡淡又說——

“你是盛國公府顧家子弟,卻不姓顧,想來是從了母姓……姓‘絲’嗎?這姓氏在咱們天南朝抑或是北溟和東黎國,都不是尋常可見的姓氏,卻是西澤大地上一支小族的大姓。你的娘親是西澤的巫苗族人。”

方才在園子裏的那場對峙,某位顧家小主子在叫囂間已喚出她的名字,還被眼前男人聽了去,這事,絲雪霖自然不知。

聽他說出自個兒的來處,她心中驚疑,面上仍力持鎮定,站起身時,目光仍直勾勾對住他不放,眸底盡是探究。

“你到底是誰?”緊聲再問。

她欲看清男子的模樣,便挪動腳步藉由月光去瞧。

終於啊終於,她移到一個能看清他半張面龐與身影的方位……頭上戴著珠玉冠,那彰顯尊貴的珠子顆顆泛亮,身上穿的是正規朝服,那深色朝服上繡著龍形的銀白圖紋,不是皇帝老兒才能使的五爪龍形,而是五爪缺一爪,是親王才能有的龍紋。

腦中一凜,驀地記起今夜抱著貓屍闖到前頭廳堂時聽到的事兒,都說顧家有喜,顧老侯爺如今升等成超品國公爺,今兒個聖上遣了自家嫡嫡親的九皇弟前來宣旨嘉勉,又說那位親王如何年輕好看、如何貴氣逼人……

所以眼前此人——

“你是……九王爺……”她低低喃出,眉心忽地輕掀波瀾,似努力回想什麽。“烈親王……南……南明烈……”她記起了那個被許多春心可可的天南朝姑娘們掛在嘴邊的名字。

被連名帶姓喚出的男子微擡俊顎,唇上的弧似揚未揚。

“見到本王不但不行跪禮,還敢直呼本王之名,簡直放肆。”

絲雪霖氣息陡窒,胸中緊繃,絕非因眼前這年輕親王責備的話語……何況他雖口出斥責,說話的調調兒和眼神卻不是那麽一回事,倒像故意逗她。

她呼吸吐納之所以梗塞,是因他徐緩轉向她的面龐。

他這一調轉,將另一半背光的容貌和身形完全展現,一張年輕臉龐大大方方浸潤於皎華之下,眉目與口鼻、面龐輪廓與一身形影,皆鍍上淡淡的光。

太小的她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眼前這張男性臉容,想是絞盡腦汁,也只曉得是很好看、很好看的一張臉,好看到令人瞬間失神,尤其是他眉間額上的一抹火焰記印,凝註不放,似能察覺那隱隱的竄動。

小妮子傻乎乎的,又不似被嚇傻的模樣。

南明烈興味濃厚地瞅著莫名發傻的小家夥,朝她走近一步、兩步、三步……直到離她僅半臂之距才停下。

“身長竟不及本王胸口?唔……是聽說當年顧老侯爺家的世子爺戀上一位西澤大地的巫苗族姑娘,為著這位女子,顧家世子爺不惜拋卻一生榮華,遠走他鄉。”略頓。“如此算來也已是十一、二年前的舊事,那位世子爺與巫苗族姑娘若有孩兒,年紀至多也不過足了十歲,十歲的娃娃這般矮小,當真尋常?”說到最後都像自言自語的琢磨,而被仔細琢磨的小人兒自然不會痛快到哪兒去。

“要你管?!”絲雪霖急忙退開一大步,可立時就悔了。

退開等同示弱。

那表示,她是被他強大氣場罩得透不過氣,才會有這般怯戰的舉動。

想也未想,她立時朝他邁回一大步。

欲蓋彌彰般想證明自個兒並未膽顫,結果,矯枉過正了。

她這一跳回來,根本直直撞進他懷裏,兩腳還險些踩在他那雙套著錦靴的腳板上,而兩只手無物可攀附,除了他……

為了穩住自身,她本能地抱住他,緊緊貼附。

這一撲撲得她小心肝怦怦跳,眸眶倏地發燙,有什麽一直要溢湧出來,她無力阻擋的溫熱潤意。

……像阿爹和阿娘的懷抱,任她抱得那樣緊,清淡帶暖的氣味在鼻間漫漫。

明明是不一樣的氣味啊,可就是……好像……是她一向熟悉的,睽違這麽多日子,像重新又回到那樣的懷抱。

真的想哭,好想哭。

“爹……阿娘……不要……不要留下我一個……”

破碎的哭音蕩開,南明烈緩緩垂目,不敢置信地瞪著埋在他腰腹間的那顆小腦袋瓜,瞪瞪瞪,她無感,依然哭得很“自得其樂”。

他莫名有些心軟,口氣兀自清冷又帶點嘲弄——

“喊爹又喊娘的,不是不要我管?把我當成爹娘來哭卻是哪招?”

絲雪霖有些昏沈地擡起濕漉漉的小臉。

這些日子真是亂了,老杜伯伯前陣子病得撐不住,走掉了,如今黑子也走了,留她一個孤伶伶,連個說話的對象都沒有,是悶久了才亂認親戚……

與男人垂下的目光對個正著,她瞬間醒覺過來——

是啊,她這是發哪門子瘋?

她忙將他推開,自個兒往後疾退,但頸後衣領竟被他一把揪緊提起。

“放開我!放開放開——”齜牙咧嘴又拳打腳踢,無奈對方一出招就打蛇打七寸,欺她人不夠高、四肢不夠長,任她怎麽翻騰,他皆能輕松壓制。

“把涕淚盡往本王身上擦,還將本王衣袍抓得縐巴巴,想走?能嗎?”威脅的話語說得清淡,面上意緒不明,更教人脊柱發涼。

絲雪霖發瘋般奮力掙紮,掙脫不開,“吊”在他五指之下氣喘籲籲,臉上又是汗又是淚,十分狼狽。

此時安靜下來,忽而聽到不遠處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和人語——

“夫人可惱了,非把那鬼娃子帶回去不可啊!快找快找!”

“三貴,你確定她是往這兒來的?沒看錯吧?”

“看得真真的呀!園子裏亂作一團,嬤嬤們急著遣人找大夫,雪霖小姐卻獨自一個人往園子裏走,也沒見她出來……”

“定是心虛了,從前頭大門走不出去,才會從園子後頭翻墻想逃啊!快找!沒找著人,夫人那兒別想有好果子吃!”

南明烈眉峰微擰,正想另尋安靜地方與小家夥說話,低眉便見她喪氣垂首,過長額發掩住眉眸,兩片唇瓣掀動著,聲音好細好輕。

“你說什麽?”他將她抓近,上身微傾。

她唇仍動著,他依然聽不清,只得靠得更近,紆尊降貴地彎下腰。

甫彎身貼近她的臉,他便知道糟了。

眼角餘光瞥見她的舉動,那原本力氣用盡般垂在身側的兩只細臂突然發難,盡管距離太近,他要躲開她的重擊並非難事,糟糕的是她手心裏不知何時多出一個小瓶,瓶中粉末驟然揚開,他頭臉雖避開她的小拳,口鼻卻吸進不少粉末,登時腦門沈鈍,雙目更是疼得睜不開。

搶在這極短瞬間,絲雪霖掙開衣領上那只手,含在口中的話沖喉而出——

“你們都是一樣的!都是壞蛋!”

“小家夥!”聽到跑走的腳步聲,南明烈凜聲一喚,可惜人家根本不甩他。

他沒再出聲,不欲將盛國公府派出來逮人的家丁和護衛們引來。

瞳仁發痛,淚水直流,他仍勉強掀開眼皮,盡可能加快步伐離開竹林。

細竹林中有十多把火炬晃動,想是盛國公府的人馬,他迅速避開。

記得進竹林前曾見到三棵枝椏交錯的香樟樹,他朝那個所在挪移,直到躍上其中一棵香樟樹,將自身安置在堅固的枝椏間,才允許自個兒背靠著樹幹仰倒,渾身如脫力一般。

熱疼的目中仍不斷湧出淚水,他終於屈服地掩落墨睫。

喘息陣陣,兩耳像被蒙住,周遭聲音變得模糊,五感正在僵化中,連舌根都有些使不動,發不出聲音,而他竟然……竟有股欲大笑的沖動。

他,天南王朝號稱文武雙全的烈親王南明烈,出生便帶靈慧,三歲始學文習武,七歲能出口成章、策馬彎弓,廟堂之上能舌戰諸儒百官,戰場之上能力鬥賊寇、智取強敵,結果……卻遭一只小家夥暗算得逞。

才多大的小姑娘,花樣兒真不少,自己長她至少十歲,如今陰溝裏翻船只能說是輕敵了,大大失算。

所幸小瓶裏所裝的粉末並非什麽厲害毒粉,他體內氣血運行仍是無阻,僅外在的五感和肢體逐漸僵麻。

倘有心置他於死地,這一次當真能令他死透。

可話說回來,若他一開始便拿她當敵對的一方看待,也絕不會允她近身,更別說把自己一張臉遞到她面前。

這孩子,總得想想該怎麽收拾。

始終是要落進他手裏——始終。

南明烈模糊思忖,勉強挪動長指,往袖底慢騰騰地摸索,取出一木瓶。

他從瓶中倒出一顆小丸,捏碎後揉在掌中,特殊的清香絲絲縷縷散出,隨風蕩開之後變得似有若無。

過了子時若未回府,縹青與其他暗衛定會尋來,屆時循著香氣就能找到他。

而此時他所能做的就是——神識放弛,睡場好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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